轩明看着自己仅剩的手。
那被链锯划得伤痕累累的手心。
那曾与库萝尔十指相连的指尖。
那系在手臂上，约定好作战结束后要还给库萝尔的护身符。
尽管奋战到现在，这双手已经承载了各种重要的东西，但现在，不得不拼。
（抱歉，库萝尔。说不定，我要毁约了。）
轩明将手伸到那孩子的背后，努力在肠壁间挤出一条缝隙。
因为背部还没有完全融合，进行得很顺利。不过老实说，黏成一团的感觉实在令人很不舒服。这躁动不安的肠壁间会有什么东西存在呢？说不定下一秒整条手臂就会被咬断吧。
但，不想再瞻前顾后，只有相信自己的想法，即使以这条手臂为代价。
“OK。别害怕，会没事的，孩子。”
轩明轻轻扫了下孩子的背部，重复同样的话。
“这只是一场梦，一场噩梦，会醒过来的。”
“会醒过来的……呃！”
轩明轩明的双腿被蔓延上来的触手缠住。
他知道，这些对自己产生反应的东西，就像是人体内部会主动攻击入侵病菌的白细胞。自己的存在对饕餮之舌来说无疑是有害的异质，出于防卫的本能，它不可能放着自己不管。
也就是像现在这样，使出手段将自己排除。
（但是只能撑下去！）
“醒醒呀，孩子。”
轩明依旧努力保持声音的平和，重复着唤醒孩子的话语。
不仅是双腿，身体、手，还有头部，也渐渐都成为目标，被新生长出来的细条触手缠上，整个人也被往后拉扯。
若不是身上几乎没有冥力，恐怕早就像梅妃丽塔那样被吸成肉干吧。
可这样下去的话，自己的身体，不，魂体会被撕得四分五裂的。
“为什么，还不醒过来啊？”
这一句句呼唤，似乎一直都没有传达到男孩的心里。
（到底缺了什么东西？难道说还是因为自己太天真了？）
“不，不对……”
模模糊糊，眼前闪过小的时候某个夏夜，自己枕在表姐的大腿上睡觉的情景……
微笑地哄着自己睡觉，轻轻摇着蒲扇，那时萍姐嘴里说出的话是——
睡吧，我亲爱的孩子。
喉咙涌起眼泪的咸味。
（到头来，我没有萍姐那么厉害。就算现在，没有她，或许我永远都不会明白，传达我的声音，真正需要的是什么。正如为什么至今，我仍忘不掉她一样。因为她给我的，并不是仅仅是作为姐姐的感情而已啊。）
轩明苦笑着，干渴的喉咙再次发出声响：
“孩子，不要害怕，爸爸就在这里。”
“爸爸，会一直等到你醒过来的。”
没错，如果缺乏了这份感情——对眼前这孩子真正的亲情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他唤醒的。就算自己没有一丁点做父亲的体验，而且也与他非亲非故，但这份想救出他的心情，和亲情在本质上一定是相通的！
轩明忍着手脚遭受缠绕的痛楚，凭着这份信念，用粗糙的嗓音继续说出慈父般的话语。
（快醒过来啊，我的孩子！）
“爸，爸……”
奇迹终于出现。那孩子，缓缓睁开了被血泪染红的眼睛。
此时，轩明感觉到周围的触手正在动摇，原本死死吸附在孩子手脚上的触手在躁动。
但腿部的触手也开始如临大敌，在轩明的小腿上疯狂啃噬。有些已经爬上腰身，开始紧紧缠绕。轩明咬紧牙，抱紧那孩子的头部，不让他看见自己痛苦的表情。
“嗯，是我啊，爸爸就在这里！”
“爸爸，我，疼……好害怕……”
饕餮之舌的入侵，或许已经影响到鸭舌帽男孩的认知。
抱住自己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？此时的他没有任何怀疑。
“孩子，爸爸带你离开这个地方的，不要害怕，千万不要害怕！”
“疼……疼死了……”
“那就哭出来吧！乖，不要忍了，痛快地哭出来。”
“不行……我要，坚强……呜哇——”
一阵阵低泣之后，终于还是忍不住了。
父母的怀抱是孩子的避风港。尽管那孩子试图将所有眼泪憋到最后，终究还是在轩明的怀中大声地哭了出来。或许成为阴魂孤零零游荡了好一段时间，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怀抱吧。最后，却反而让自己内心郁结的恐惧越来越重。
一旦安心下来，身处亲人的怀抱，最想得到的，其实也就是痛痛快快地哭一顿而已。
孩子毫无拘束地放声大哭，哭声简直和女孩子没什么两样，与他之前成熟冷酷的形象完全不同。
“爸……爸……我想，回家……”
他的眼泪，垂在轩明宽大的肩膀上。这打在肩上的点点滴滴，让轩明差点也哭出来。
这五年，自己也是像这孩子一样，哄骗自己要坚强一点，违背自己真心撑过来的吧。
“没错，哭出来吧。这才不是懦弱。”
而是为了向未来前进必须经历的洗礼。
鸭舌帽男孩的哭泣如同一场地震，四周堆积如山的肠壁在地动山摇中逐渐崩塌。
孩子四肢上的触手，也开始松动。在交织的触手之下，隐约可见那孩子原本的手臂和大腿的皮肤。
轩明做到了。
安慰被附身的孩子，作为他的依靠站在身边，使他不再因为怕痛和恐惧之心而产生怨念。修补好这个附身的基础，把这孩子从这苦海中救出。这一切思考回路中的设想，轩明一步步实现了。
（总算是，到这一步了。我们为了达到这一步，到底绕了多少圈子啊。）
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，因为还不是开心的时候。
缠绕着全身的痛楚，时刻在提醒轩明自己的危险处境。尤其是已经套住脖子的触手，虽然没能让他无法呼吸，这或许是因为处于阴魂状态，却开始让他的头脑变得麻痹。
而且最后能否成功，还得看这孩子自己能否靠自己的坚强抵抗饕餮之舌的侵蚀。
但有一点自己是办得到的，那就是充当这孩子的“父亲”，陪他到最后！
“不要害怕……哭出来，总会有办法的……”
“爸爸……你不害怕吗？”
那孩子发现绕着轩明全身的怪物。
“为了我自己的孩子，我怎么可能，因为这点痛苦……就害怕呢？所以，别怕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。”
“爸爸，一直在我身边……”
轩明坚不可摧的声音，给那孩子心中打了最后一剂强心剂。
“吼啊啊啊——”
伴随不知从何传来的野兽嚎叫，他周围的触手开始因无法忍受而纷纷逃离。轩明在那孩子心中建起的坚固防线，将饕餮之舌的力量统统驱逐。
看不出任何闪光，但那孩子心灵的坚强，轩明真真切切感觉到了。
“做得很好，孩子。接下来……就交给爸爸吧。”
白色和红色混合在一起的触手，怒不可遏地疯狂甩动。
被拒绝了，被找到依靠的孩子彻底拒绝了。饕餮之舌如同涸辙之鲋，饥渴地想找到强烈的怨念，找到新的入侵目标。
（会让你再去害人吗！）
轩明艰难地把被触手紧紧捆绑的左手伸进裤袋，那里藏有他，解决一切的最终兵器。
这无疑是与触手的角力。但在轩明的意志面前，丧失附身依凭的饕餮之舌已经有如一团乱麻，完全没有抵挡的力量。
一整片断掉的触手，说明了触手的形势已如日薄西山。
也说明，这是脆弱但有意志的生物，对狂暴但无意识的力量，毫无疑问的胜利。
“既然你们那么喜欢怨念，那接下吧……”
轩明拿出藏在裤袋里的相机。此时，它已经如同黄金的太阳，肆意四射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个公园的夜空，将黑夜扭转为白天。
“接下这五年来我对萍姐无尽的‘怨念’！”
发光的相机，不，轩明对表姐五年来积下的强烈怨念，直直贯入男孩身后的肠壁中。
——魂体破灭。
轩明在脑中输入的指令，让眼前的一切，瞬间彻底浸润在光的世界中……
天地间，雪花飘零。
那是没有温度的雪，是饕餮之舌被解体粉碎，而诞生的副产物。
有的在空中渐渐逝去，有的则融于地面。像昙花一现，因为转瞬即逝而使人觉得可怜。
“好美。”
此情此景，令少女忍不住发出简短的赞叹。
偌大的北郊公园，在被遗弃许久之后，重新成为被人所称颂的观景台。可惜赞颂这一切的，并非真正的“人”，而是长年被困在冥界别西卜家的城堡，几乎没看过雪景的梅妃丽塔。
梅妃丽塔凝视这粉状落下的细雪，久久未动，就连肩上积满小山状的雪堆，都毫无反应。许久，苍白的脸上，终于露出怜爱而不舍的浅笑。
“永别吧，帕斯塔。你在最后一刻，确实成为妾身的‘骑士’了。”
轻轻吹去捧在双手的白银粉末，它们瞬间便消失在微风里。
飘雪落在库萝尔低垂的头顶，堆积成一顶白色的小绒帽，久久不散。
“同类他，真的做到了……”
库萝尔脸上露出些许宽慰的表情。
她并不知道轩明如何让那孩子脱离饕餮之舌的控制，只知道那是必须深入敌方腹地的高风险手段，很幸运，他的冒险成功了。一颗悬着的心总算也放得下了。
但她还是有些后悔。刚才作战失败的一瞬，她已经自暴自弃了。听任轩明的出动请求，也相当于任由轩明去进行相自杀性质的作战。自己，竟会出现放弃他的念头。
（同类也因为这样消失的话……罪恶的我就，再一次犯下罪孽了。）
穿透纷飞的飘雪，遥望百米开外的拉芙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“那孩子……总算没事了。那家伙……咳，蟑螂，还真行啊！”
虽然对轩明没半点好感，此时拉芙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。
内心的不安被抚平，这种强烈的兴奋感让拉芙简直如醉酒一般。
“走吧，库萝尔！”
她扯起在身边发呆的库萝尔，朝轩明前来的方向跑去。
而此时的轩明，背上扛着沉睡的鸭舌帽男孩，正往三位少女所在的方向赶回。
虽然总感觉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，可此时他却感觉心情出奇畅快。
更重要的是，这个漫长的夜晚总算可以过去了。对了，明天是周一吧，还得上课呢……
想到明天又会是周一，轩明就莫名地想哭出来。
“嗯？”
两个身影，正往自己的方向雀跃而来。
一黑一白的两个女孩子。与自己共同奋战至今的两个女孩子。
（那是……终于，可以把这手臂上的丝巾，这护身符，归还给原本的主人了。）
看到她们，“明天是周一”的苦恼瞬间被扫到脑后，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。
散落的飘雪中，已经再也没人能阻碍我们的重聚了。
就在轩明这么想的时候，他的眼前一暗，连同背上的孩子一起扑倒在雪地上。
（总算……也到极限了吗？）
看着昏暗的雪景间，百步之外两位少女模糊的身影，轩明安心闭上双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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